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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父亲金性尧

2009-11-01 16:14:00 来源:书摘 金文男 我有话说

我的父亲金性尧,笔名文载道,别号星屋,1916年5月5日出生于浙江定海的一个殷实之家。

父亲一辈子读书、爱书、编书、写书,是个纯粹的读书人。性格率直,不谙世俗,并始终保持着传统文人的本色。尤其到了晚年,更是生活简朴,淡泊名利,只以文章为知己,视写作为生命,笔耕不辍,直到88岁出完最后一本文史

随笔《闭关录》后,才无奈封笔。

家世

曾祖父金祥绶是养子,20世纪10年代时,他先是在上海推销颜料,后来和人合开了一家名为“公和来”的颜料店,同时销售德国进口颜料。因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国颜料短缺,奇货可居而致富。富裕后的曾祖父先是在老家购地百余亩,又在老屋地基上造起了一座精美的金家大屋,由此名声大振,被列为民国时期定海工商户“八大家”之一。

金家大屋建造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,是一座前后三进三道,朱漆卷棚廊子,雕梁镂窗,呈“回”字形的两层砖木结构大楼房。第一进屋为五开间正楼三厢房的走马楼,据老定海说,此屋的走马楼为定海建筑之首。可惜如此漂亮且具有建筑及文物保护价值的走马楼已于1998年初在旧城改造中被拆除,剩下的第二、三进房屋,2002年5月20日被列为舟山市“市级文物保护点”,却已破旧不堪,满目苍凉。

祖父金炳生也是养子,1933年,祖父为继承曾祖父的事业,率全家迁居上海。1936年左右,在今北京西路(时名爱文义路)1110弄开始建造14幢石库门房子,并以祖母名(甘葆壬)称之为“葆壬里”。1939年初,全家搬进了弄底的17号那幢房屋,这便是我们姐弟五人出生与成长的地方,也是父亲在此读书写作耕耘了一辈子的住所。“孤岛”时期,《文汇报・世纪风》编辑柯灵曾邀集在沪作家举行“星期聚餐会”,父亲在家中设宴招待过这些作家。其余的13幢房子则用于出租,上世纪50年代公私合营后,由国家房地部门统一出租管理。

祖父希望父亲早日到洋行做事。哪知父亲畏商如畏虎,一心只想读书作文,到上海后,即使遵父命去了洋行做事,也仅勉强做了几天便不告而别。几个回合斗争下来,祖父只得作罢。祖父也喜爱文学,在定海金家大屋中藏有许多书,这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幼年的父亲。

父亲与祖母的感情尤其深切,这大半是因为在“文化大革命”中被扫地出门后,他们曾相当长一段时间内,蜗居在8平方米的斗室中相依为命、相互体恤的缘故。祖母90虚岁那年因股骨胫骨折后感染病逝,父亲悲痛欲绝。

因议论“蓝苹”得祸

上世纪60年代初,出版社实行的是每周四干部下厂劳动制,即编辑、校对要到印刷厂去包扎书本、整理铅条、搬送印件等,有时也参加厂里的“毛校”。

大约在1963年前后,父亲到苏州河畔的一家印刷厂劳动。中午在食堂门前等候时,父亲和另一位同事闲谈,谈到电影,又讲到旧日的蓝苹,父亲用极平淡的口吻说了这样一些话:“我在抗战前曾经见到她一次,当时各界正在开展营救七君子运动,在锦江饭店的楼厅里召开座谈会,她也参加,衣着倒很朴素,穿着一件蓝布旗袍,戴了一副白手套,不像电影明星的样子。”父亲确实是个简单的读书人,自以为这番话对皇天后土也可以说的。当时的他,根本不知道对旧日的蓝苹,是连半个字也不能说的,更不知道有的“同事”、“朋友”,在关键时刻是不会把你当同事、朋友的。

“文化大革命”爆发,父亲本已进了“牛棚”,再加上“同事”揭发交待议论蓝苹之事,境遇更是雪上加霜,造反派疑心父亲既然说起蓝苹,便必然说到“前夫”,说到“前夫”,就会想到“后夫”,于是就逼问父亲。即便没有说过,只要是脑子里思想活动过也是反革命行为。他们让父亲写情况说明,继而开始大字报围攻,还先后四次抄家,把父亲积攒半生的珍贵古籍、字画、文物等全部抄走。因为此事,父亲和另外五人被打成“现行反革命分子小集团”,父亲也被造反派勒令到农村干校养猪,接受改造。

“服劳役”接受改造的地点是在奉贤海滨的干校饲养场,分配给父亲的具体任务是倒泔脚、拾菜皮、找木材(燃料)。父亲每天推着一辆特制的大型泔脚车,按户倒清每个宿舍前的残汤剩菜缸,还要去食堂装淘米水。水盛在很深的水泥柜子里,要俯身用铅桶接盛到泔脚车中。父亲每天凌晨五时起床,冒风霜空着肚子去食堂。因用手套干活不方便,只得赤手用铅桶装好淘米水后又飞奔至饲养场,烧热后供猪早餐。严冬腊月,每当父亲将车拉回饲养场时,双手早就冻得僵硬,他就赶快将手浸在热水盆里,以取些微暖意。不多久,自然手上长满红肿僵硬的冻疮。“文化大革命”那几年中,父亲的手已经红肿僵硬得不能握笔写作,当然形势也不允许他乱写乱动的。

视写作为生命

父亲一辈子爱书如命,唯一的嗜好是买书,最大的欲望是写书。尤其到晚年,写作的热情越来越强。

1978年底,父亲退休。此时“文革”刚结束,百废待兴,政治气氛也宽松了很多,父亲压抑多年的写作欲“蠢蠢欲动”。于是,父亲再次找回青年时代的作家身份,积数十年的编辑经验及古文功底,开始真正地做“学问”了。

最先问世的,是《唐诗三百首新注》一书,紧接着的是《宋诗三百首》、《明诗三百首》,为父亲奠定了在唐、宋、明诗研究方面的领先地位。

80岁以后,是父亲文史随笔创作的高峰期。数十年的编辑生涯,十余年对唐、宋、明诗的注释研究,使他感悟颇多。他要写作,要表达,正如早年的笔名“文载道”,他常说:“有感悟就要表达,表达的方式就是写文章,如果不让知识分子写文章,就好比不让人吃饭一样,我会感到很难受。”

父亲的写作,实在是克服了一般人所想象不到的种种困难而坚毅地进行着的。正因为这样,日积月累,从80到86岁这六年中,先后出版有《伸脚录》、《一盏录》、《不殇录》、《土中录》、《清代宫廷政变录》、《清代笔祸录》等十余本文史随笔集,最后一本《闭关录》,也于2004年由父亲原先工作数十年的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。

父亲的文史随笔,往往由读书的感悟出发,论诗谈史,也有相当部分为“怀人之作”,有对亲人,如母亲、妻子、长女的悼念,也有对朋友同好,如阿英、陈望道、苏青、何家槐、金祖同等的追忆。

晚年的父亲在各种报刊上发表了大量的文章。在相当长一段时间,父亲亲手将自己发表的文章剪贴成册。有一次,我曾问过父亲,为什么您只收集自己写的文章,而不收集别人评论您的文章?父亲的回答是:“我只要我自己写的,别人评论我的,写得再怎么样我也无所谓的。”这就是晚年的父亲,既淡泊名利,却也恃才清傲。

最后一两年,父亲大部分时间是卧床休息。在他的枕头旁还是堆满了书,夜半睡不着时,还会不经意地摩挲这些书。

晚年的痛苦

父亲的晚年生活,大部分是在孤独和痛苦中度过的。88岁以前的岁月,虽说也是孤独,但毕竟还能写作,能写作就能消遣、发泄,因此,从精神层面上来说,父亲基本还是充实的。

平时双休日,全家有时也会团聚一起,那时的父亲虽然因耳聋话已很少,但他喜欢在一旁津津有味地观看,看子女们说话聊天,看孙辈打闹游戏,尤其喜欢让孙辈陪他下棋,从最初的常胜将军渐渐地耍些小花招,悔棋、赖棋等,从他的返老还童般的笑容中可以读出他的快乐、满足。而假期一过,他照例又进入繁忙的写作生活之中。

金性尧

父亲在88岁出完最后一本随笔集《闭关录》之后,便再也提不起精神写作了。这时的父亲,真的是进入心的孤独和痛苦了。

那时我每次回家探望父亲,看到他因白内障加深而日益浑浊且呆滞的眼睛,心中不免一阵阵发紧。每次的问答总是这样的:

“这两天好吗?”

“不好!”有时还说:“大不好!”

“啥地方不好呢?”

“心境不好!”

“啥事体心境不好呢?”

“讲不出,苦就苦在自己也讲不出啥地方不好。”

接着,只能是一阵沉默。 庄子曾说“寿则多辱”,父亲在晚年多次提到此话,并说:“巴金是英明,他早就说过,长寿不是一件好事,是一种痛苦。我现在就是觉得痛苦。”每逢这样的时刻,我除了老调重弹诸如“侬福气介好”之类的话,又能说些什么呢?

最后一二年,父亲的老年性抑郁症和焦虑症在加重,好几次对我说:“我不想活了,我想死,我想自杀,但又怕连累你们子女,怕人家以为是你们没服侍好我,但我活着真的很痛苦。”最后一年,有一次,有两位他平日最思念的朋友来看他,他病卧在床,正是焦虑症发作心烦意乱的时候,板着脸连连对他们说:“你们走吧,你们回去!”看他病成这样,两位朋友只得红着眼圈离开了我家。第二天,父亲精神略好些后,又赶紧打电话给他们道歉,非常后悔错过了这么好的见面机会。

2007年2月13日,父亲因“慢阻肺”加剧住进瑞金医院,他人生的最后五个月就是在这里度过的。这时的他思维有时清醒有时迷糊,每天问来查房的医生、护士及探望的子女的第一句话便是:“我啥时可以出院?我要回家。”得到的回答总是“还有三天”。他倒也从不怀疑这三天怎么永远都过不掉,只有一次他说:“怎么昨天说还有三天,今天哪能还有三天?”父亲恋家、恋书房,他晚年曾在《星屋小记》文中提到,“将军死在阵头上”,老书生只希望长眠于书房中。

最后几个月中,我是真正地感到了父亲的痛苦。父亲的思维常不由自主地又回到了“文化大革命”当中。有一次,我从单位过去看他,他一脸惊恐地问我:“你好吗?”我说:“蛮好。”他又问:“单位里好吗?”我说:“也蛮好。”他又说:“你要当心点,外面风声蛮紧的。”我说:“你不要瞎想了,外面一切都很太平。你只要多吃点下去,人就会好起来的。”他不做声了。我知道,父亲的思维又回到了“文化大革命”当中。这场运动给人的创伤太深了,以致父亲在走向天国的前夕,大脑中本能地再次重现他当年受迫害的情景。这是父亲在“文化大革命”结束30年后依旧消除不了的心底深处的痛苦。他痛,我更痛。

2007年7月15日,父亲终于舒缓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――解脱了,既解除了疾病带给他的身体上的痛苦,也解除了“文化大革命”遗留给他的精神上的痛苦。

毛泽东曾经说过:“人总有一死,或重于泰山,或轻于鸿毛。”那么,是否还有另外一种死,是介于泰山与鸿毛之间的呢?千千万万的普通人,如父亲母亲之类,在解脱了多年的疾病与精神痛苦之后,平平安安地走向了另一个世界呢?

(摘自《星屋杂记》,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,定价:32.00元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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